母亲点燃一支蜡烛,我建议关掉电灯。屋子里立刻呈现出先前乡下草房里的那种状态。一家人围住唯一的灯火,根据自己的想法和需要接受光亮。父亲躺在暗淡里,微闭着双眼,沉醉在一种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中。我们像屋檐下的燕子飞回到从前的旧巢里,因为过年而兄弟姐妹相聚一起。母亲静静坐在光亮中,端着乌木杆的烟袋,她一个一个打量我们,像数着她熟悉的鸡蛋,眼窝里藏着泪水,嘴角上挂着笑意。弟弟合上书本,他可能想起了大学里的女友。妹妹坐在电视机前,她在等联欢晚会后一部花枝招展的电视剧。只有我两眼静静地望着爆出灯花的蜡烛,我想起这微弱的灯光中曾经有过的日子,现在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普遍照耀着一家人。我们沉浸在温馨的烛光里,感觉像是夏天的河水,静静拥着一个岛屿,拥着一条船,载着我的记忆向远方划,试图去找回逝去的时光……
第一次吃到苹果的那个晚上我就兴奋地尿了炕。那天夜里下着清雪,母亲对我说,你书包里有一个苹果,快点偷着吃了吧。我把书包赶紧藏进被窝,十一岁,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苹果——一个圆球里均匀地裹着白糖水。咬第一口之前,我摸了半宿,然后就进入了和苹果一样甜美的梦乡,我的被子也第一次跟着尝了鲜。
这样,每年的除夕夜里,我们都能得到一个预兆吉祥如意,满含父母亲情的礼品,它们就像太阳,照亮了我们幼小的心灵。但是在这之前,什么时候买回来的苹果我们是不知道的,在那时,这种对于我们来说的最幸福的奢侈绝对取决于父亲的意愿,他啥时候买,买国光还是买元帅都由他一个人决定,从不含糊,但是从没有遗漏过一个春节。这成了我们的一种期待和庆典,也是我们从小盼过年的一个主要原因。
那些诱人的苹果买回来后就一直紧锁在父亲的老式皮箱里,那皮箱就成了我们一家尊严与高贵的神秘象征,许多珍贵的有价值的东西都尽数关在那里面。铜鼻子上一把讨厌的挂锁不知被我们砸了多少遍,就是不坏,像一只忠于职守的小狗。我们就趁父亲上班时使劲儿扒箱子盖儿想先睹为快,只要看上一眼,看到苹果香香地还在,那一天我们就过得很高兴。
八三年除夕,我和弟妹们同样得到了梦想已久的苹果,我们像朝圣的教徒一样,静悄悄地在年夜饭后等待那个几近辉煌时刻的莅临,等待那圣物一样的金苹果快点来到我们的手上。父亲庄重地打开箱子,那沉闷的“嘎吱”一声远远胜过喜庆的爆竹,引发了我们心头荡漾着的快活。我们笑着从母亲手里接过那“恩典”,小心翼翼的擦着,灯光下,那一半青一半红显得分外诱人,散发出来的香味强烈地刺激着我们的牙齿。弟弟开始了那热烈的第一口,他鼓着腮帮,心花怒放,全家都沉浸在苹果甜蜜的氛围中……
父亲怀着虔诚的敬意,手心里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不知被他擦了几遍,然后放在一个纯白的瓷盘儿里。母亲恭恭敬敬地端放在供桌上,我就看到了老祖宗们的微笑在神龛上方袅袅升起。在供案上一左一右两支大红蜡烛的光晕里,供品各式各样,但只有那个大苹果最鲜艳最醒目,安安静静在家谱蜡黄的背景中熠熠闪耀着古色古香的光泽。
夜半更深,弟弟在顽强地守夜,他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孩子似的狡黠的光。属于他的那个苹果早已消化殆尽,这时他盯住了属于老祖宗的那个。——那么大那么红那么香甜,老祖宗真的能吃吗?他警觉地看了看熟睡中的家人,又看了半天神龛上的谱书、画像、香炉和供品,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个苹果上。他慢慢地走向供桌,突然跪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就飞快地把手伸向了苹果。苹果太大了,他的手又太小,一下子没拿住,它不禁有点害怕——妈妈说,给老祖宗的东西小孩子是动不得的——然而他还是鼓足勇气,用两只手从瓷盘儿中捧出了苹果悄悄地溜进了被窝里。温暖的草房内只有供桌上两支高烛的光亮轻轻烘托着宁静的大年夜,使屋里显得祥和而温馨,而弟弟的梦里有这么一个神赐的苹果的照耀,那一定比天堂还要美……
天在公鸡此起彼伏的鸣唱声中亮了起来。大年初一,全家人起得都很早,母亲忙着煮饺子,弟弟没事人似的,他好像忘了昨天夜里偷吃老祖宗苹果的事,高高兴兴地准备鞭炮。母亲还是发现装苹果的瓷盘儿已经空了,她开始查问我们。弟弟显得比我还镇静,他干脆说,是不是老祖宗自己吃了。父亲这时就偷着笑,昨天夜里的那一幕他早就看在眼里,只是对弟弟的大不敬早在心里就原谅他了。
直到十几年后,我才明白父亲对于生者的态度和那些早已作古的先人是一样的。他对生死的看法中凝结着深沉的人父人子之爱,远远超过了一个苹果所能包融的甜蜜的浓度。从这以后,关于活人为什么供奉自己的祖宗?为什么要时常上坟烧纸送灯?敬神敬祖是不是迷信等一系列问题,我曾经认真地问过当教师的父亲,他文化并不高,简师毕业,然而他那朴素的思想中结晶出来的普通的话语,其中却深含着某种人生哲学的高境界层次。他说,人敬神敬祖是祖辈们留下来的,并不是什么迷信。他那时并未说明这是一种民俗文化现象,但他的解释足以令我大吃一惊并终生难忘。他说,烧香烧纸上坟送灯不为别的,就是让一辈一辈的后人知道自己不是石头坷垃里蹦出来的,而是父母养的。
邻居的孩子跑来告诉说:大秧歌来了。父亲不慌不忙地从他的皮箱里拿出喇叭,给我们吹秧歌调,吹一些喜庆的曲子,吹《东方红》……我们就拍手,围在他的四周,俨然一群水鸟围着赖以生存的岛屿,小心儿跃跃欲飞。我们期待着也想往着,有一天我们对幸福的理解不再只是一个苹果了,那一天我们就早已长大,也就明白了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电等重新打开的时候,母亲吹熄了蜡烛,它黑黑的捻儿上缭绕着曲曲弯弯升腾的白烟,透过烟束,我属一道母亲眼里的倦意,皱纹像一些小刺儿堆积在她的眼角。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真正作为儿子才会有的情绪,那已经逝去的苹果早已进入岁月深处的怀念里了,而我的孩子现在却守着苹果箱子大口嚼着那些圆滚滚的心爱的骨肉。你根本看不出她的小脸上有丝毫的幸福劲儿,那种甜透心灵的感觉,她只是在机械地吃。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害,以及一种无视幸福的孩童式的麻木。这使我反过来更加想起了坐在我对面的母亲,她半生吃到的苹果是有数的几个,有的甚至是我们和她的孙女吃剩或者感到不好吃丢在一旁的,她轻轻地把它们捡起来,我们中又有谁知道她尝到的究竟是苦涩还是甜蜜呢?
俗语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前几天我看到一本有关对独生子女进行教育的书,其中谈到现代孩子所需要的三种食品,即物质上的饮食、知识教育和必要的亲昵。心理学家指出后者对儿童身心发育发展的必要作用。我忽然再次想到我小的时候的那些苹果,在我的心里,它们也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饮食了,它们更是父母双亲在艰苦的岁月里所能给与我们的特殊的亲昵,它还让我们从抚养我们的孩子的过程中深刻地体会到,作为父母的孩子,我们应该时时刻刻懂得感恩。
父亲的唢呐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但它总能在我新力唤起一种亲切与关怀,它使我永远怀念那早已成为过去的太多的甜蜜了。亲爱的苹果,我真不知道现在吃苹果怎么就没有先前那种特有的味道了,难道苹果也有时间概念么?这些也许就是我每次吃苹果时连籽儿也吃下去的缘故吧。因为我总想把那份遥远的甜蜜永久珍藏并种植在心田里,培植起一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