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篇对武汉软实力进行总体性判断的文章,不仅是困难的,而且必然要冒被指责为“不科学”的风险。一座城市,总是有许多个面相,那些容易被感受到、被看到的面相,形成了你对它的基本判断,这不是建立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之上,而只是建基于你的感知能力。而我要写的,正是这样一篇并非研究报告的文章。 自从找到盘龙城这个根系,我们已经开始说武汉的历史有3500年。但作为一座拥有强大软实力的城市,这个历史我想开始于江汉关的开通,在几十年时间里,武汉就成为内地最大的工商城市,南北东西交通的枢机之所,通江达海的重要口岸,时代变革的导生之地,思潮激荡的新学中心,华洋杂处的花花世界。那时,武汉是谈论中国政治、社会、经济、学术、文化、时尚、娱乐都不能跨越的一个地方。 而今天,武汉已是一个“二线城市”。“二线城市”,不只是一个房地产概念,不只是一个经济概念,也可以说是一个“软实力”概念。“二线城市”意味着武汉不再是谈论一个无法忽视的城市。对外地人来说,它隐身在“一线城市”的后面,非特加注意,人们不再容易想到它。对本地人来说,它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仍然有着特大城市的身躯,但未能拥有新的骄傲。 当武汉的城市影响力如日中天之时,武汉是外地人汇入的方向,武汉人有着类似于上海人的家园留恋,某种程度地夸张为对外地人的歧视。而现在,武汉人已经习惯于离开自己的城市,奔向“一线城市”,那里有更多的成功机会。武汉人已经大大地降低了对外地口音的歧视水平,在武汉毕业的学生义无返顾地把南下北上作为首要选择。 走遍全国,我们很难见到哪个城市的居民有武汉人那样喜欢数落自己所在的城市的种种不是。这是失落心态的反映,是软实力塌陷的证明。无论如何,武汉仍然具有巨大的经济总量,在湖北它仍然有着当仁不让的影响力,但也仅此而已。过去,武汉是中南的中心,现在武汉已经回归为一座省城。 惟其曾经是中南的中心,武汉人因而具有某种因城市领袖群伦而产生的心理优势;惟其曾经如此辉煌,当它的影响力渐渐下挫时,在市民中所引起的失落感相比于其地位的下降有着不成比例的夸大。一座城市可以从不引领风骚,仍然足以使其市民怡然陶醉;一座城市曾经引领风骚,其影响力的下挫就会在其市民中产生满目荒芜的感觉。 城市软实力表现为创造力、传播力、吸引力、凝聚力、美誉度等等。我们可以数出武汉的许多亮点,但这是一个需要细心和耐心的事情,因为在整体上,我们不能忽视其它城市有着更加明显的魅力。外地人削减了对武汉曾经怀有的尊敬,武汉人开始倾慕别人的生活。在任何一个领域,武汉已很难成为中国生活的风向标,武汉已很少出现能够足以成为文化标高的著作家、诗人、人文学者。武汉正在被边缘化、非中心化,当我们数起中国的文化中心、艺术中心、运动中心、娱乐中心、时尚中心、传播中心、学术中心、旅游中心、对外交流中心……我们很少能够数到武汉的头上。 无论对一个国家,还是一座城市,软实力与经济力量都有着直接的联系,我们几乎很难找到一个经济凋敝而软实力强大的国家,也很难找到一座潦倒而软实力强大的城市。与国家层次不同的是,对一座城市而言,它在制度创造上的能力是相当有限的,因而城市软实力更加受制于经济力量。在国家层次,我们可以发现,一些依靠自然资源而富裕的国家,往往在制度上并无吸引力,其价值观念和文化形态也几乎只具有“文化多样性”上的存在意义,而并不具有吸引力和扩散力。而对一座城市而言,它在制度创造方面几乎难以作为,也很难说有什么特殊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在国家之内,城市间的制度、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虽然不是完全均衡的,但也是差异有限的,因而软实力与经济力量相关度更高,几乎不能发现哪个拥有强大经济力量的城市,其软实力会维持在一个低水平。在中国,拥有最大软实力的城市,非北京莫属。北京是中国城市的特例。中国的首都不仅是权力的中心,也是各种社会性资源的中心,北京与其它城市不具有竞争关系,也不具有可比性。北京之外,城市之间的软实力差异,基本上反映了经济发展水平上的差异。武汉软实力的下挫,归根结底在于其经济地位的下降。如果武汉真能如乐观预测所言,“在中部率先崛起”,它的软实力将会有一个不断提升的过程。 尽管如此,我仍然看到武汉软实力的下降的程度,其实更甚于其经济地位的下降。对于武汉这样的城市来说,尽管在软实力的总水平上几乎无法获得高分,但又何至于连个“单项冠军”都无法获得呢?长沙创造了娱乐的奇迹,成都传播了闲适的生活,大连俨然成了城市化的模本,西安保持了古都的风范。武汉又何至于陷落到几乎没有单项冠军的地步呢,中部塌陷,必定要用全面进入中不溜秋的状态为标志吗? 在武汉,媒体上几乎不会传播武汉自身的文化与娱乐生活,武汉自身的艺术与娱乐被淹没于全国性和全球性的时尚之中,这不是因为文化自觉的缺乏,而是因为文化自信的失去,它是自觉的认为武汉本土的艺术与娱乐没有传播的价值。而与此同时,武汉的媒体又基本上失去了对全国性事件表达态度的能力,在舆论市场上武汉基本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它只是接收各种信号的终端。当一座城市在全国性舆论市场上主动消声的时候,它在传播上就近乎无所作为,它的软实力能够大到哪里去呢? 一度,武汉被称为“最市民化的城市”,这似乎是一个单项冠军。尽管在相当多的人看来,这个称号具有很大的贬意,然而我不能不说这是巨大的双重误解。误解之一,是认为一座城市不该是市民化的,而没有看到市民化正是城市的方向,世界上没有什么贵族城市,也没有什么比市民在城市里自如地、文明地生活更加令人向往。误解之二,是认为武汉足以获得“最市民化城市”的称号。如果体味了广州给市民带来的活力和生活的方便,体味了成都市民安适自如的生活方式,武汉怎么担当得起“最市民化城市”的殊荣?如果真的是一座“最市民化的城市”,它的吸引力、凝聚力就不至于丧失。 应当感谢生活在武汉的作家群体,这个被称为“鄂军”的群体是能够被人经常提及的文化存在,即使在艺术上被公认为到达国内顶尖水平的作家还不多,但生活在武汉的作家证明了武汉文学的实力。尤其应当感谢武汉的大学,这个领域的存在使武汉教育成为一个全国品牌,使得武汉以输出人才众多而称誉国内。应当感谢武汉的山水,这些自然资源使得武汉这座有了“洒脱大气”的魅力。应当感谢武汉的历史,使得武汉以首义之城、黄鹤之乡、知音故里和近代工业发祥地而名世。而对于一座城市而言,这些还不足以使人对它今天的创造力、影响力、吸引力产生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