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白色和金色的粥,并未穷尽我关于稀粥的故事。
喝小米粥的日子过去很多年以后,我和父母去广东老家探亲,在广州小住几日,稀粥竟以我从未见过的丰富绚丽,以其五彩斑斓的颜色和别具风味的种类,呈现在我面前,街头巷尾到处都有粥摊或粥挑子,燃得旺旺的炉火上,熬得稀烂的薄薄的粥汤正咕咕冒泡,一边摆放整齐的粥碗里,分别码着新鲜的生鱼片、生鸡片或生肉片,任顾客自己选用。确定了某一种,摊主便从锅里舀起一勺滚滚的薄粥,对着碗里的生鱼片浇下去,借着沸腾的稀粥的热量,生鱼片很快烫熟,再加少许精盐、胡椒粉和味精,用筷子翻动搅拌一会,一碗美味的鱼生粥就炮制而成。
鱼生粥其味鲜美无比。其粥人口便化,回味无穷,其鱼片鲜嫩可口,滑而不腻。一碗粥喝下去,周身通达舒畅,与世无争,别无它求。我在广州吃过烧鹅乳猪蛇羹野味,却独独忘不了这几角钱一碗的鱼生粥或鸡丝粥。
从新会老家回到广州,因为等机票,全家三人住在父亲的亲戚家中,那家有个姑娘,比我略小几岁,名叫阿嫦,阿嫦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为我们煲粥,作为第二天的早餐。她有一只陶罐,口窄底深,形状就像一只水壶。她把淘好的米放在罐子里,加了适量的水,再把罐子放在封好底火的炉子上,便放心地去睡,据说后半夜炉火渐渐复燃,粥罐里的米自然就被焖个透烂。到早晨起床,只须将准备好的青菜碎丁、切碎的松花蛋。海米丁,还有少量肉末,一起放入罐内,加上些佐料——真正具有广东地方家庭特色的粥,就煲好了。
阿嫦的早粥不但味道清香爽口,让人喝了一碗还想再喝,每天早晨都喝得肚子溜圆才肯作罢,而且内容丰富,色泽鲜艳——绿的菜叶红的肉丁黑褐色带花纹的松花蛋和金黄色的海米,衬以米粒雪白的底色,真像是一幅点彩派的斑斓绘画。
广东之行使我大开稀粥眼界,从此由白而黄的稀粥“初级阶段”,跃入五彩缤纷的“中级阶段”。稀粥的功能也从一般聊以糊口、解决温饱的实用性,开始迈向对稀粥的审美、欣赏、以及精神享受的“高度”。那时再重读《红楼梦》,才确信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原来真有悠远的粥文化。
尝试喝八宝莲子粥,喝红枣紫米粥,喝腊八粥,喝在这块土地上所能喝到的或精致或粗糙或富丽或简朴的各式各样的粥。最近去湖南,在娄底那个地方的涟源钢铁厂食堂,就喝到一种据说是“舂”出来的米粥。粥已近糊状,但极有韧性,糊而不散,稠而光洁;闻其香甜,便知其本色。
却有几位外国朋友,一听稀粥,闻粥色变,发表意见说,为人一世,最不喜欢吃的就是稀粥,并且永远不能理解中国人对于粥的爱好。
我想我们并非是天生就热爱粥的,如果有人探究粥的渊源、粥的延伸、粥的本质,也许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那就是贫穷。粮食的匾乏加之人口众多,结果就产生稀粥这种颇具中国特色的食物,覆盖了大江南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喝几千年。
如今我们已不会因为粮食不够吃而喝粥;也不会因为没有钱买粮而喝粥;我们喝粥是因为祖先遗传的粥的基因。粥的基因是否同人体血脂的粘液质形成有关?为什么一个喝粥民族就有些如同稀粥一般粘粘乎乎、汤汤水水的脾性?以此为缺口,研究生命科学的学者们便会找到重大突破也说不定。
可作为主妇的我,如今却很少熬粥。我们家不熬粥的原因很简单,我想许多家庭逐渐淡化了粥,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没有时间。粥是贫穷的产物,也是时间的产物,粮食和资金勉强具备,但如果不具备时间,同样也喝不成粥。我们的早餐早已代之以面包和袋奶,晚餐有面条;还有偷工减料的食粥奥秘——回归泡饭。
所以如今一旦喝粥,便喝得郑重其事,喝得不同凡响;要提前沙好小米配上黑米加点红枣和莲子,像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听说市场已经推出一种速成的粥米,那么再过些日子,连这仪式也成了象征。当时间的压力更多地降临的时候,稀粥是否终会爱莫能助地渐渐远去?我似乎觉得下一代人,对稀粥已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和浓烈的兴趣了,你若问孩子晚饭想喝粥么,他准保回答:随便。
仔细想想孩子的话,你突然觉得所有这些关于稀粥的话题,其实都是无事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