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秋白就义前写了《多余的活》,最后一句是:“中国的豆腐最好吃。”在十年大祸中,《多余的话》被指责为是叛徒的自白。这“中国的豆腐最好吃”,也是罪状之一。所以成为罪状,大约是说临死无大义精神,表现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这种指责,今天听来可笑,当时却是无人能辨与敢辨。
就义之前,一定要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以此来判定是否革命者,本身就属可笑。法场杀人,游街示众,被执刑者不高呼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足以见英雄气概。其实,喊此一句话的英雄,又有几个是真的英雄。阿Q总不能说是英雄吧,他也会临场喊出这句话。可见,这并非就是真话。
人之将死,一闪念间,想及平生乐事,冲口而出,正是人情之常。陆机临刑,说的是:“华亭鹤唳,可得而闻乎!”华亭,即今之松江,为上海市的一县。华亭以鹤唳闻名,陆机,华亭人,死前以不得再闻家乡鹤鸣为叹,正表示并不那么看重生死之事。李斯受刑,对他儿子叹息:“吾欲与子牵黄犬,出上蔡西门,可得而再乎?”和陆机正是同样感情。
翟秋白,常州人,常州的豆腐烧法别具一格,翟秋自发此一语,自可理解为念及家乡,念及家乡的豆腐。即使为革命者,正也是人情之常。
“中国的豆腐最好吃”,并没有出卖什么机密,也没有表现为革命意志不坚。说这么一句话,同样是人情之常。
中国的豆腐闻名于世,音译早已通用。各地的豆腐烧法不同,各得其味。这次去常州,才领略了常州豆腐的独异于众,确实很好吃。
常州豆腐,称为皮蛋豆腐,是把豆腐和皮蛋拌在一起。据行家说,皮蛋拦豆腐的皮蛋,不能用一般的皮蛋,要用未成的皮蛋,摇时有响声,称为响蛋。还有一条,拌皮蛋豆腐,不能用香油(上海人称为麻油),而要用生豆油,豆油与豆腐,相克相生,才能去掉豆腥气。
我既吃了响蛋豆腐,也吃了皮蛋豆腐。吃响蛋豆腐时,行家告,没有用生豆油,不佳。我吃不出来,只是感觉豆腐虽佳而无味。第二天吃皮蛋豆腐,我亦不辨是否用生豆油,但觉颇有味,连吃了两盘。想到这是翟秋白思念之物,兴致更增。
从《多余的话》中找到的另一条罪状,是翟秋白说他本欲致力文学,推上政治舞台,是历史的误会。这句话被指为革命意志不坚定。其实他讲的完全是事实,有何不坚定可言。
爱好文学,想致力文学,而且在文学上有大成就,这正是霍秋白,革命者也是人,不能没有他的个人爱好。研究革命者,而不研究作为人的性格,不足以了解具体的革命者。我们的历史研究,正缺此点。
其实,研究人,原是中国史学传统重要的一环,司马迁的《史记》就是范本。我不喜欢看丁玲的文章,但她的一篇回忆翟秋白的文章,提供了作为人的翟秋白,有性格的翟秋白,是一篇好文章。